啪!

  清脆的巴掌声让母子俩都懵了。

  芈氏是内宅女眷,这些年养尊处优,起居都有内侍使女照顾,能有多少力气?她情绪失控下的这一巴掌对普通人都不算重,更何况苦修内息武气的儿子?脸上不疼,但儿子的心是疼了,不可置信:“你打我?只是因为我想争一争,你就不顾母子情谊打我?”

  芈氏回过神,怔怔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。

  面对儿子的质问,她忍下心疼,一改往日温柔和顺的模样:“为娘打你,不是因为你想跟人争,是因为你轻贱自己的命!十月怀胎将你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你博一个‘崩’的死法?”

  说到最后,她泣不成声。

  眼泪簌簌流淌糊了精致妆容。

  有记忆以来,儿子第一次看到芈氏当着自己的面落泪,他第一反应就是心疼,想开口说些软话,道个歉。这些念头仅维持一瞬,在喉头翻滚的话也被他狠心咽回去,无比烦躁:“阿娘,你一介内宅妇人根本什么都不懂……人和人的死是不一样的,窝窝囊囊地活,倒不如轰轰烈烈地死。一条命算什么?”

  儿子所有话加一起,都没第一句带给芈氏的打击更大。大到她的眼泪都止住了,满脸惊错地看着儿子。她确实是不懂,不懂一向孝顺听话的儿子何时有了轻视她的念头,与他的父亲吴贤一样,轻视后宅妇人的见识。

  哪怕芈氏跟随吴贤的时间很早,先后生下二子两女,吴贤也不喜欢她亲自教导孩子。孩子在她身边长到六岁就要送到前院,没有修炼天赋的上族学,有修炼天赋的跟随重金聘请的夫子与武师修炼学习,从天边鱼肚白一直到二更。母子俩相处时间越来越少。

  现在更是每日晨昏定省才能看到他们。

  或许是交流太少,她对几个孩子,特别是眼前这个长子的印象还停留在他们幼年时。

  他们母子在后宅相依为命。

  她努力保护孩子,孩子也孝顺依赖她。

  从未想过,这句话会从孩子口中说出。

  “你就——非得争这个死法?”

  她确实不了解儿子的想法。

  芈氏这话反而让儿子情绪狂躁:“死法?阿娘是认定我一定会输吗?你不肯争就算了,我自己想争也要拦着?你是十月怀胎生了我,给了我这条命,但不意味着我就要跟木偶一样遵从你的意愿过活。你觉得能活着就行了,可有想过我愿不愿意一辈子矮人一头?”

  生来卑贱就只能用低头换取生存?

  之前是先王后的两个儿子。

  他们母亲出身高贵,他们自己还是嫡子。反观自己,母亲是舞姬出身,自己作为庶出确实没资格跟他们争。为了让自己和阿娘日子过得好点,这些年热脸贴他们冷屁股,处处恭顺,时时赔笑,还不能有半点怨气。

  好不容易搞死他们,结果被才六月的老幺摘了果子!自己以后还得跟老幺点头哈腰?凭什么?就问凭什么?凭什么他就不能争?

  位置落在老幺头上,他不服!

  芈氏看着全然陌生的儿子,仿佛第一次认识他:“你、你是魔怔了,你真魔怔了!”

  儿子道:“儿子从来没有魔怔。”

  他看着芈氏的眼神有些失望。

  “只是你从来没有懂过你的儿子。”

  说完这话,毫不犹豫转身离开。

  芈氏急忙追了出去,只看到在长廊尽头消失的背影。这一幕让她浑身力气都被抽空,顺着门框滑落,瘫坐在地,连二儿子何时出现都不知道:“阿娘,怎么坐在这里?”

  看到芈氏被泪水冲花的妆容,忙唤宫女带她去洗漱:“四哥的事儿,儿子听说了。”

  “你四哥让你来的?”

  芈氏打理下人还是有一套的。

  宫殿这边发生的事情没人敢乱传出去。

  二儿子道:“嗯,四哥说他情绪失控说了重话。阿娘,四哥其实也有自己的苦衷。”

  瞧着镜中神情憔悴的人,芈氏不发一言。

  二儿子继续道:“父王子嗣众多,一众庶出兄弟年纪又比较接近,私下哪能没有矛盾?四哥以前吃了许多暗亏,担心阿娘心疼就没说,儿子也懂四哥为什么想要往上爬,当人上人,实在是不想再过看人脸色、仰人鼻息的日子。两个嫡出兄长都死了,剩下都是庶出兄弟,为何没资格争一争大宗位置?”

  母族实力和生母出身只能算是筹码,他们真正的本金还是“吴贤之子”的身份,兄弟们的起点其实都一样。偏偏他们阿娘一直小心翼翼,哪怕手中握着内廷大权,也还是见谁都礼让,似乎谁都能蹲他们头上拉屎。

  性格温和不是坏事,但不能对谁都温和。

  不仅如此,还一遍遍叮嘱兄友弟恭。

  这个词在老吴家就是笑话啊。

  一母同胞的兄弟就算了,跟其他隔着肚皮的庶出兄弟兄友弟恭个屁?你想人家是亲兄弟、亲手足,人家只当你是舞姬生的崽种。

  什么都不懂又喜欢一遍遍说教。

  时日一长,四哥当然逆反。

  芈氏:“……”

  儿子被欺负这些事情,她确实不知。

  “……可你们都是你父亲的孩子……”

  二儿子叹气伸出一只手掌:“阿娘,不算那些夭折没齿序的,我有整整五十三个兄弟姐妹。头几个孩子还能被他稀罕,后边那些,一年到头能见他一面?作为生父尚且如此不重视,更何况是那些会见风使舵的下人?”

  有些东西不争就没有了。

  不是安分守己,东西就会从天而降。

  四哥有些话是偏激难听了点儿,但确实是心里话,也都是这些年受过的委屈。芈氏发现二儿子也挺陌生了:“问题是,值得吗?高国风雨飘摇,你们父亲都战败被俘虏了,高国还能……还能坚持多久?为了不值一文的虚名,拼上自己的性命,真的值得吗?”

  二儿子看着她的眼睛,给了肯定答案。

  “阿娘,值得的。”

  “因为这就是四哥追求的。”

  “对四哥而言,万人之上这个位置,哪怕他只能坐一天,也是值得的,你何不成全?”

  他们不是看不出高国内忧外患。

  但,哪怕是当亡国之主,也是多少庸碌庶民穷极一生也无法达到的高度?不是每个人都那么爱惜性命,有些人为了活着可以放弃尊严,但也有人为了尊严能放弃性命。

  四哥的尊严在王位。

  芈氏听闻此言彻底崩溃大哭。

  痛哭过后,发胀的脑子也冷静下来。她镇定擦拭泪水,压下心痛:“为娘知道了,来人,传我命令,请王芳仪来商议要事。”

  芈氏作为内廷品级最高的妃嫔,除了王后这个头衔,其他都与王后无异。她要是派人去请谁,对方不来都不行。二儿子听到这话险些没反应过来,因为王芳仪就是老幺的生母,阿娘她……这个时候将对方请过来做什么?

  二儿子:“阿娘?”

  芈氏:“你们不是想争吗?”

  这一句直接将二儿子问不会了。

  “确实是想……”

  他发现芈氏的眼神一扫往日慈爱温和,变得幽深黑暗,纯粹到看不出一点情绪。

  芈氏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,果决道:“既然要争,那就趁着今日,待明日上朝,老幺的位置被确定,你们再想争就是大逆不道,多少朝臣愿意支持?今夜动手,正正好。”

  造反,宫变。

  尽管他们的人马并不多,但她有优势,内廷上下都是她的主场,那些庶子的生母很容易就能成为人质,有这些人在手便能叫其他人投鼠忌器。只要将内廷先控制起来,再联合外廷人手将消息压下。明日朝会,一锤定音。

  “你们父亲禅位给老幺,肯定不是他本人的想法。两国交锋失利,再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主上去,臣民如何能安寝?”

  六个月的孩子,能不能长大还两说。

  这下轮到二儿子给整不会了。

  “阿娘……”

  芈氏自顾自道:“王芳仪是新主生母,新主登位,她就是王太后,阖宫姐妹日后都要仰她鼻息,提前讨好也没什么不对。特别是那些年轻,但还没有诞育子嗣的……”

  有孩子还好,当寡妇也是有孩子的寡妇。

  其他人就惨了,孤身一人的寡妇。

  作为妃嫔还不能回家,只能在宫内终老。

  芈氏雷厉风行,又有她妹妹帮衬,仅用半天就将宴席安排妥当。宫内妃嫔大多消息闭塞,没有收到外廷的消息,芈氏又与人为善,并未疑惑这场宴席的性质,大部分都回信赴约。少数几个收到风声的妃嫔则是心中惴惴,但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跟芈氏起冲突。

  她们是有母族依靠,但这依靠隔着重重宫墙,若真有危险,也不能第一时间赶来。

  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搭理芈氏。

  一些资历深的就找借口回绝。

  “不太对劲。”担心有变,她们就想给外廷传信,结果连宫门都打不开。一番折腾,这才知道宫门被人从外头反锁,各处出口还有人把守。俨然一副要软禁人的架势,有人气疯了,“混账——谁允许你们这么做?”

  “你们呜呜呜——”

  她们的叫骂声戛然而止。

  梅惊鹤只留下一抹冷笑。

  控制内廷并不麻烦,麻烦的是如何不惊动外廷其他势力,悄无声息将宫廷守卫都控制住。芈氏这些年到处施恩,也帮了不少寒门说情,势力不大,关键时刻也能派上用场。

  看着似乎与平常无异,实则暗流涌动的内廷,戚苍咋舌道:“要我说,你这个便宜姐姐可比她的孩子有出息、有脑子。瞧瞧,第一次出手搞宫变,就搞得像模像样。”

  各种流程有条不紊,不似新手。

  梅梦道:“她是个聪明女人。”

  这段时间接触,梅梦发现芈氏骨子里有一股韧性,这人表面上看着温柔如水,骨子里刚硬如铁!真正的外柔内刚!只可惜,芈氏身处的环境太糟糕了,身边还有心比天高的儿子,注定要被拖下水!不过,这一切都与梅梦无关。她如今只在意一件事情——

  望着天上即将圆满的月亮,她喃喃。

  “开始了!”

  外头风雨飘摇,内廷热闹繁华。

  吴贤这些妃嫔女眷,容貌最次的也是中上之姿,燕瘦环肥,人比花娇。虽未刻意盛装出行,但那一身绫罗绸缎仍旧熠熠生辉。待人来得差不多了,她们之中比较细心的人才发现今日的座次有些奇怪。王芳仪的位置怎么被挪到前面去了?是宫人粗心大意弄错了?

  直到宴会开始也没人纠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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