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是上午,穿过门廊,进入偏殿,银瓶便见到了一身鹅黄衣裳的少女,那是赵小松,她正指挥着公主府的一些下人搬运着几个大箱子,连连叮嘱不要马马虎虎把东西磕破了。

  两人一照面,对方便露出了笑容:“岳家姐姐,你来啦。”

  “嗯,这是……”

  “哦,家里有几个大瓶子,公主嫌碍眼,让换了。对了,岳家姐姐,殿下正等你呢,我带你去。”

  赵小松是名臣赵鼎的孙女,女真人攻破临安时,随公主上的龙船,后来在龙船上与长公主一道杀了秦桧,对其有救命之恩,如今也就成了公主身边的贴身丫鬟,服侍公主起居,也掌管着府内许多的大事。银瓶与她倒也算熟了,两人闲聊几句,一路朝里去。

  穿过接下来的门,是公主府内院的校场,两队着甲的士兵正在太阳下进行操练,一队是男兵,另一队则都是女子——这些是公主府内的女性仆役,大多是在女真搜山建海当中失去了家庭的寡妇,工作之余,府中也要求她们进行一些厮杀训练,此时众人拿着刀棍呼喝不已、汗流浃背,而负责操练她们的,乃是一名背负长剑的灰袍道姑。

  察觉到走过的身影,那道姑偏过头来,随后微微稽首,听来醇厚甚至带点沙哑,却颇有魅力的嗓音传来:“岳姑娘。”

  银瓶便也行礼:“清漪真人。”

  双方也是旧识了。

  这清漪真人罗守薇本是正一派的道士,女真人杀来时,她随着父兄南渡,到后来女真人杀过长江防线,她的父亲罗似兄长罗守敬皆为守城而死,罗守薇便留在了军中。再后来李频感其事迹,找到了罗守薇,助其保存了正一派典籍,又将其引荐给周君武。

  待到新君抵达福州,与长公主汇合,周佩救济了大量破家的女子,到挑选女官时,将剑法超群的罗守薇与精通五步十三枪的岳银瓶都抓了壮丁,让她们编出一套适合女子杀敌的阵法和锻炼方法。道家本就精研阵法,银瓶又是周侗嫡传,两人在当时,便很是有过一段共事之情。

  招呼打过,过得一阵,银瓶便在后方的书房之中见到了正伏案写作的长公主。只见她一身家居素服,坐在书桌后,一手执笔,一手拿着算盘正噼噼啪啪的打个不停。

  “先随便坐,吃点东西,我这里马上就好。”

  双方早非初识,话语说过之后,银瓶便被赵小松安排在房间里坐下,还拿来了一盘点心。银瓶坐在那儿,则羡慕地看着前方长公主几乎快成幻影的手指,公主府中,这位长公主的术算造诣惊人,一些大数的加加减减,她只一眼便能心算出结果,不管多复杂的账本,都逃不过她的审视,而赵小松家学渊源,对各种典籍、故事有过目不忘只能。银瓶的脑子虽然也不差,但对比这两人,便只能感到自惭形秽。

  若是自己也有这般本领,那便能够回去帮着父亲管背嵬军的帐了。按照父亲的说法,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,说来说去,还是钱。

  过了一会儿,长公主验完了账册上的数字,将赵小松招过去,与她勾画了账目上的几个数字,低声交代了几句,赵小松点点头,收拾好账册出去了。周佩这才起身朝银瓶这边过来。

  “最近半月,候官县钟二贵的事情,可有头绪了?”

  她一身白色的麻布家居素服宽大雍容,走到近处,倒是显得亲切,银瓶摇了摇头。

  “如今知道的还是先前那些,那个叫陈霜燃的女海贼做的局,但人还没抓到,证据也难找。”

  “我是听说,伱们两姐弟最近打遍福州无敌手,威风得紧。”

  “其实多是岳云那小皮猴子在打人。”

  “嗯,你还是不要参与,将来可怎么找夫家。”

  “殿下啊……”

  周佩说得几句,将话题往婚姻上引,银瓶便是一脸无奈地笑着告饶。若是一般人,大抵得在长公主的威严当中感到拘束,但一来岳家的地位不同,二来双方在福州落脚时便已有过大量的相处,周佩、罗守薇、赵小松、银瓶等人早有过在台风天的夜里畅谈诗书,甚至互相推荐言情小说的经历。周佩对外威严,但在私下里,其实倒是随和的。

  “你不要不当回事,银瓶啊,将来传出去,怕是得说跟我长公主府搭边的,不是寡妇就是老姑子了,你看看你,怎么说也是我公主府的女官,再看看赵小松,她最近就说,她铁了心不肯成亲,要继承赵鼎的遗志,光复中原……气死我了,还有那个罗守薇,将来迟早得有人说是我这个长公主变态,拆散了别人的姻缘。”

  “嘿嘿。”银瓶一脸苦笑,不参与话题,“我就是没遇上人……”

  几人之中,赵小松的心思,银瓶倒也是知道,她是天资聪颖,自小过目不忘,被赵鼎送上船,服侍长公主,原本是个避祸求生的路子,但在救了周佩后,她处理许多事情都能井井有条,渐渐地,自己也觉得这能力有趣。

  两人私下里交谈,赵小松说过:“……往日里那些背诵的圣贤书也有用了,那些晦涩的大道理,心中也更加明白了,我便想一辈子都能像男子一样,做顶天立地的事情!”

  在几人之中,赵小松的年纪最小,但心中的抱负,在银瓶看来却是最大的。是极了不起的人物。

  至于清漪真人罗守薇,众人都知道她曾经与李频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。李频是当世大儒,家中也早有妻妾,但自女真第一次南下时起,他先后有过几度的颠沛流离,第一次是太原城破后重伤之中的千里逃亡,第二次是靖平之耻,到后来临安城破,又跟随君武有过连续的奔逃。

  在此三次颠沛流离之中,家人死的死散的散,抵达福州后,家中一个老妻已经下不了床,还有个在战乱中跛了足的小女儿,平日里养在后院不多见人。以他的身份地位,原本怎样的女子都不难娶,但他忙于学问,无心此事,倒是在帮助罗守薇整理正一派典籍期间,罗守薇为其操持了各种家务,甚至于与起后院的老妻、女儿都算得上相处融洽。

  正一派的道士是可以成亲嫁人的,银瓶等人也一度以为罗守薇可能会成为自己的“师娘”,但现实生活并没有那般平顺,到得去年两人吵了一架,罗守薇一气之下跑来公主府给周佩做府内武官与贴身侍卫,银瓶等人去问李频,李频说得倒是坦率而简单:“话赶着话,说了句重的,就闹翻了。”

  跟在身边的女官不是寡妇便是老姑子,就有点姻缘的也散了,外头不堪的传言早就有,虽然这是些花边小事,但周佩说起来,也是一脸无奈。不过这些事情多说也是无益,她与银瓶坐在一起,随后又聊起对她与岳云纵横绿林的向往:

  “我虽向你、向清漪真人学了几式绝招,但真要上手打人,却是一点都使不出来,若非如此,我倒也真想执三尺青锋,与你们一道去看看那市井武林的样子。”

  她说起这事,眼底有着憧憬,银瓶则皱着鼻子,拼命摇头。

  “小说上都是骗人的啊殿下。”她道,“我跟你说,你别看那些武侠小说上说的市井有多潇洒,实际上,市井间最多的就是刁民,你看看钟二贵,不就是被那些人给逼死的,当年秦相爷被泼粪,不也是吗!还有还有,就说前天,我们就遇上了一件事……”

  周佩笑道:“说说,说说。”

  “事情的因由是在前天晚上,就银桥坊的夜市那里,小弟遇上了两个穷凶极恶的大坏蛋,然后就打起来了,后来没分胜负,两个坏蛋跑了……”

  “哦?云小哥都没能拿住他们,两个坏蛋叫什么?”

  “嗯,一个叫‘混元斧’周刑,另外一个,后来听说应该是‘虎鲨’詹云海。”银瓶摆了摆手,“重点不是这个,重点是啊,他们不是打得很厉害嘛,周围夜市上,桌椅板凳就难免有磕碰。那小弟心里不忍啊,打完之后还带着伤呢,就过去挨家挨户地赔钱,然后就有一家铺子,听说是一户卖蒸米糕的……”

  岳银瓶道:“这蒸米糕的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大婶,她就怂恿她的侄子过来闹事,公主你知道吧,漫天要价,什么一张破凳子要两两银子,一张桌子说是紫檀木,要十两,这不是瞎扯吗,还有还有,说他家蒸米糕的破碗,是家传的古物,磕坏了要赔一百两!听说那小子还揪着小弟不让走。殿下,要遇上这样的人,你怎么办?”

  周佩笑:“倒真是有趣……以云小哥儿的脾气是不是揍他了?”

  “没有。”银瓶摇头,“小弟差点被气死,听说他也举拳要打了,那小子咻的一下子,就直接躺到地上了,耍赖,说你打啊,你打了赔得更多。小弟跟我说起这个事情,脸都要冒烟了。”

  “怎么能有这样的赖皮。”周佩笑道,“那后来呢?怎么处理的?”

  “当然是一物降一物啊。”银瓶也笑,“后来小弟直接找了下头的官差过来,把那小子吓得灰溜溜地跑掉了,然后让官差和市场里的人来定赔偿的价格,别的不说,就给这家蒸米糕的,定了个最低价,哈哈哈哈。”

  “闹成这样,也还是赔了,云小哥还是纯良的。”

  “嗯,要不赔就不是小事了,爹会把他抓回去打。”

  两人闲聊到这里,都笑了一会儿。门外传来动静,随后进来的,便是清漪真人罗守薇,与周佩打过招呼后,周佩便也让她在一旁坐下。

  “今日叫银瓶过来,其实是暗地里打听到了一个事情。”周佩坐在主位,说起正事,“最近宫里宫外,有各种事情发生,自上个月候官县的冤案开始,外头不太平,我们估计暗地里有一群人要做些坏事了,这个你们也是知道的。”

  “……那么按照这几日得来的情报来看,城里有几个地方都很危险,其一是我的公主府,可能会有人来打主意;第二是李先生那边,他的身份地位举足轻重,也可能已经被贼人盯上;至于第三是从西南回来的左家人那边,也可能会出点事,但这个倒是不用担心太多。”

  “因为这样的消息,我这边是多操了一下心,想安排一些信得过的、武艺又高强的人,去照看一下李先生那边,首先想到的便是银瓶与云小哥,但是云小哥性情跳脱,最近因为钟二贵的事情,又在到处追坏人,我最信任的,便是银瓶了。不过,银瓶至今还未嫁人,她与李先生虽有师徒名分,但毕竟男女有别,所以我想了想……”

  周佩说到这里,环顾了一下房间里的两人,银瓶神色坦然,等待着她发令,一旁的罗守薇则显得平静,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。

  “所以我想了想啊,是不是可以这样,让银瓶来我这,给我做个贴身的侍卫,府内的安全、护卫你也懂,接手应当不难。至于罗真人呢,过去与李先生也曾打过交道,你带些府兵,过去那边,我觉得,或许比银瓶要合适。两位的想法呢?”

  她的话说到一半,银瓶其实已经领会了意思,此时眼中放光地站起来:“银瓶遵谕旨。”目光的一隙则已经飘向了旁边的罗守薇。

  只见罗守薇也已经站了起来,过得片刻之后,方才缓缓的躬身行礼:“守薇谨遵殿下谕旨。”

  这话一出,房间里的周佩与银瓶才都松了口气,此后交待几句,罗守薇首先告辞离开,银瓶跟在她身后,快要出去时,转过身来又朝周佩笑嘻嘻地行了一礼,周佩抿嘴微笑,一只眼睛朝她会意地眨了一下……

  两人从房间里出去之后,周佩才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喝,随后在敞开的窗户前坐下,拿着团扇扇了一会风。望着后院的假山,她在心中盘算着远方的各种事情。

  进展太慢……

  在天下的远方,由女相掌权的晋地经过休养生息之后,已经正式的开始谋夺西北;邹旭与戴梦微结盟,在汴梁召开了一轮武林大会;公平党区域,四大王之间的地盘渐渐清晰,何文在厉行改革之后,开始展露出他的兵强马壮,而其余几人在进攻何文无果后,反过来图谋临安,估计不日便要破城了,虽然左修权已经启程,试图说服高天王在破城后掠夺出一批城内的金银来补贴东南,但实际的发展,可能并不会那么顺利,毕竟画下的大饼还一点都没有兑现,就让人朝贡,这难免会让高畅反过来看不起东南……一切只能托赖左修权的斡旋。

  最重要的西南,土地改革已经按部就班地开始,周佩看过西南传来的各种土改步骤和后续反应,桩桩件件惊心动魄,尤其后来在左文怀的讲解之下,她与君武也更加深刻地懂得了其中的利害。君武感叹不已,对西南巨大的力量击节称叹,私底下或许也加深了在将来进行“君主立宪”的想法,但现在是做不到的。

  大规模的启蒙准备尚未做好,第一套的班子没有培养出来,即便说要启蒙民众,也是一句大而无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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