既然提到了林泰来,万历皇帝随口问了句:“为何不见林泰来?”

  宝座下面文武两大群人,找出别人可能还比较费劲,但只要随便扫一眼,就能知道林泰来在不在。

  王天官又奏答道:“方才在殿门外,没有上殿资格的林泰来扰乱朝仪,被阁臣王家屏与司寇陆光祖斥退了。”

  众人心有感慨,什么叫奸臣式发言,这就是了。

  正常奏答模式里,说一句“林泰来没有上殿资格”就行了。

  但王天官却非要多说一句“王家屏和陆光祖将林泰来斥退”,活脱脱像是奸臣进谗言。

  然后就似乎没有然后了,万历皇帝又不是林泰来他爹,不至于为了上殿这点小事去责怪其他重臣。

  不过经过王天官这番打岔,万历皇帝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,至少不像刚才那样破口大骂,甚至用杀人来威胁了。

  首辅申时行连忙抓住机会,苦口婆心的劝道:

  “皇上庙谟弘远,边臣庶几有所持循。今日边事既未可轻于决战,又不可专于恩抚。

  最好就是保守封疆,据险守隘,坚壁清野,使虏不得入内,乃是万全之策。

  至于失事,有大小之分,情罪有轻重之别。

  若失事小而论罪过重,则边臣观望退缩,虏酋反得挟以为重,不利于鼓励人心。”

  万历皇帝余怒未消的叱道:“如今失事也不轻了!”

  申时行又奏对说:“望皇上圣恩从宽处分,容臣等传示边臣,使之感恩图报!”

  万历皇帝冷哼道:“先说这次西番之事如何!”

  身为一个内阁老手,这问题当然也难不住申首辅,答道:

  “最为紧要之事,一为会推有才望大臣,前去西边经略;二为公举堪用将材,以备任使。

  其他该行事务,容各官一一详议,并下旨申饬。”

  首辅的工作就是这样,在皇帝和大臣之间居中调和。

  当皇帝发脾气时,要把皇帝劝住,避免打击面扩大。

  现在他申时行作为首辅,初步任务已经完成了,下面就该看大家表演了。

  该议论的议论,该进谏的进谏,该推荐的推荐,谁有想法就大胆说。

  如果自己这首辅把所有事情都包圆,那最后所有的锅就都是自己的了。

  万历皇帝也下旨道:“容许文武众官畅所欲言!”

  在皇帝准许下,有人低声议论,有人皱眉思考,也有人仿佛事不关己。

  万历皇帝等得有点不耐烦,又直接点名询问:“郑洛你有何良策!”

  郑洛先前在山西当了几年参政,又在宣大当了五年巡抚、十年总督,前后在边镇将近二十年。

  直到去年,郑洛才调回京师为戎政尚书,算是朝廷里数一数二的北虏方面边镇专家了,在万历皇帝心里也是挂了号的。

  戎政尚书就是以兵部尚书官衔总督京营,但不在兵部坐堂。

  所以有时候简称为戎政尚书,与在部里坐堂的兵部尚书区分开。

  听到皇帝询问,于是郑洛站了出来,奏道:

  “如今套虏十万部众借道甘肃,送佛至西海,与海虏汇合杂处。

  这种情势让朝廷投鼠忌器,也让海虏借势张狂。

  故而第一要务就是晓谕套虏,命其速速北归,不得再滞留于西海。

  如此可以拆开套虏与海虏,让海虏陷入孤立,更便于早日破敌。”

  套虏就是朝廷对北虏右翼的蔑称,大概是当年老顺义王俺答出自河套地区的缘故。

  与大明和议、贡赏的主力,就是套虏这部分。

  而这次,有号称十万的套虏信徒,为护送黄教三世圣佛遗骸,也跑到了西海,加剧了情势的复杂。

  所以郑洛的意思就是,要想平定海虏之乱,就要把到西海凑热闹的套虏弄走,先孤立了海虏再说。

  不然的话,同民族的套虏和海虏部众混在一起,想动手也不方便。

  这是万历皇帝今天上朝以来,第一次听到点“有用”并可行的提议。

  就开口赞扬了一句说:“此议甚好!继续详说!”

  郑洛便继续奏道:“关于驱使套虏北归,有两个要点。

  一是用贡赏来威胁,若继续滞留西海,就断绝贡赏。

  二是起用熟悉套虏大臣,向忠顺和虏王传话和交涉。”

  这里所说的忠顺,代指的就是被封为忠顺夫人的三娘子;虏王代指的就是十岁的现任顺义王卜失兔。

  都知道谁在掌权,所以忠顺在前,虏王在后。

  当即有人开口进奏:“郑洛镇守宣大十数年,熟知虏情,亦与忠顺交际往来十数年。”

  这些话郑洛本人不方便说,但是自然有人帮着说。

  很明显,经过这场海虏之乱,西北的总督要换人了,这就是为郑洛制造舆情。

  实事求是的说,确实没有比郑洛更合适的经略西北人选了。

  但偏偏还是有人表达了一点不同意见:“若论与忠顺的交际,林泰来应当比郑洛更熟。”

  虽然你郑洛和三娘子认识了十几年,虽然你郑洛当初年年都因为贡赏款待与三娘子会面,虽然你们相处亲近,宛如父女。

  但是还是林泰来和三娘子的交情更深吧?

  你郑洛去劝,那叫爹味,林泰来去劝,那叫枕头风。

  哪种效果更好,一目了然。

  道理是没错,就是这场关于军国大事的严肃讨论里面,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。

  郑洛也不得不承认说:“欲劝忠顺督促套虏部众北返,以孤立海虏,非林泰来不可也。”

  卧槽!殿内朝臣忽然记起了,刚才上朝之前,林泰来在殿前吵闹的事情。

  没想到今天这事还真跟林泰来有关系,而且林泰来非常有用处。

  所以刚才林泰来故意混进大佬群里,吸引别人来驱赶,其实就是挖坑?

  这坑也忒阴险了,刚才谁能想得到?

  估计也就王天官久病成医,才能及时反应过来。

  万历皇帝又问了一次,“林泰来何在?”

  吏部王天官又跳了出来,奏道:“方才林泰来被王家屏、陆光祖所斥,对臣声称请假养病,负气而走,不知道去哪里了。

  临走之前还放言,不与陆光祖、王家屏同殿为臣!

  另,王、陆二人明知林泰来通晓虏情,仍然不惜边务加以排斥,其心可诛!

  臣在此弹劾,王、陆二人隘于门户之见,不顾国事,因私废公,不配为阁部重臣!”

  众人无语,讨论正事时不见王天官你的身影,一到明争暗斗时就跳出来,不愧是搞人事的。

  不过这种弹劾,也不能说一点道理也没有。

  王家屏、陆光祖有私心吗?有。

  如果这私心没有影响大局,别人也不会说什么。

  但如果这私心影响了国事,尤其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公开场合,那么遭到弹劾就是活该了。

  对于天官弹劾三阁老和大司寇,万历皇帝没有正面回应,喝道:“先把林泰来找来!”

  聪明人都明白其中意思了,皇帝这心态大约就是“不看广告看疗效”。

  你林泰来如果有用,一切都好说;如果没卵用还在这哗众取宠,皇帝也不介意拿你泄愤。

  值殿的锦衣卫官接旨后,就匆匆的出去找人了。

  鬼知道林泰来负气走人后去哪了,只能多派点人分头去找。

  或许要半时辰,或许要一个时辰,实在说不好。

  趁着这段间隙,各道御史忽然就活跃了起来。

  御史熊元上前,奏道:“臣弹劾陕西三边总督梅友松!他身为国之重臣,岁费朝廷军饷数百万,不能控制诸虏,罪同误国!”

  御史周孔教也奋不顾身的奏道:“臣弹劾前任陕西三边总督郜光先!前年就有西宁事变,他不能剿贼,只知道一味媚虏忍让,延续今日致使大祸!”

  还有五六个御史纷纷出列,按照顺序,估摸着是要弹劾甘肃巡抚以及各道官员了。

  万历皇帝虽然烦躁,但也没拦着御史进行弹劾。

  大概在皇帝心里,陕甘边陲的官员统统都该废了,不弹劾还没借口处理。

  正当大群御史准备排队发言的时候,忽然先前奉旨去找林泰来的锦衣卫官重新上了殿。

  又跑到宝座之旁,奏道:“林泰来已经带到,正在殿外等候!”

  殿内众人迷惑不解,这才几个呼吸工夫,伱就把林泰来找回来了?你这是飞过去飞回来的吗?

  万历皇帝也诧异的问道:“为何如此快?”

  那锦衣卫官奏答说:“臣出了殿,才走到会极门,便见林泰来无所事事的蹲在门廊屋檐下。”

  众人:“.”

  你林泰来刚才怒怼陆大司寇的豪情和志气呢?

  摆出负气出走的样子,敢情就走了一百来步?这是唯恐朝廷不能及时找到你吗?

  不管众人心里怎么吐槽的,万历皇帝还是把林泰来召了上来。

  然后直接询问道:“方才郑洛言及,平定西番第一要务是驱使套虏北返东归,故而需劝说忠顺,对此你可有话说?”

  林泰来奏答说:“何不派王家屏或者陆光祖?有此二大臣,自然无往不利。”

  众人听到这里,真是替林泰来捏了一把汗。皇帝今天心情很暴躁,你林泰来还敢在这玩火。

  果然见万历皇帝大怒道:“林泰来!安敢以私人恩怨轻忽国事!”

  林泰来奏道:“臣只担心死无葬身之地!”

  万历皇帝喝骂道:“混账!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?”

  你这是诅咒谁是昏君呢?

  林泰来大声答道:“王家屏、陆光祖、宋纁之流以及同党,专门盯着臣之作为!

  臣稍有举措,只怕转眼就要被弹劾媚虏通敌、勾结忠顺、挟虏自重、制造事端、虚报功劳!

  甚至还会造谣污蔑,说十万套虏送佛西行,都是我与忠顺商量好的!专门等着挑起海虏为患,然后虚造功绩!”

  殿内众人一时间恍恍惚惚,这到底是谁污蔑谁呢?

  好像林泰来自己给自己发明的罪名,确实很容易扣上去啊。

  随便一个御史风闻言事,就能这么说一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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