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武百官都有些麻木了。

  现在看谁都像是在撒谎耍人。

  “四殿下,您……此言当真?”

  既然四公子手握吴贤亲笔写下的禅位诏书,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,这显得刚才几次推辞有些傻。明明可以省下很多麻烦,为何隐瞒不说?群臣对诏书有些怀疑。

  老四心中也是有苦说不出。

  不过,他心里无比清楚,这会儿还有机会顺着台阶下,回头就是被人丢下高台,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。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胡扯:“自然当真!我没提它,只是因为禅位老幺的诏书先到一步!作为人子,如何能忤逆生父?作为兄长,如何能欺凌幺弟?眼下国家正值危难,作为人子、人臣,当以社稷安定为重,而非争权夺利。实在不想多生事端,便决定将消息隐瞒下去。不曾想,人心叵测,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么想的……”

  老四口中的“人心叵测”就是五公子。

  五公子一听到禅位给老幺就破防,迫不及待拉了一支兵马逼宫,发动宫变,害死手足和庶母,利欲熏心到了极点!自己就不一样,明明手握正统继承资格却为了大局选择委屈隐忍。两相比较,人品不是高下立判?

  说他颠倒黑白?

  呵,死人又不会叫屈。

  让自己拉踩两脚怎么了?

  群臣觉得四公子这番话听着怪怪的,但证据当前又不能驳斥什么。除了四公子堪比圣人的人品和胸怀,其他都没什么毛病。即便怀疑,这会儿也不是计较它的时候。

  众人望向老脸铁青的宗亲族老。

  后者在几次动手失败之后再无机会靠近老四,被大殿禁卫武卒逼到一角。碍于他身份特殊,武卒只围不杀。老四收买的演员还以为没希望了,不曾想峰回路转,公认清流迈步出列,义正词严指责道:“枉你白活七十有八,却是个迷头认影的蠢豸!”

  清流刚开了个头,宗亲额头青筋暴起,似乎正承受着莫大痛苦,目眦欲裂的模样看得人揪心——这老东西不会气死在这里吧?

  越看越像是怒火攻心要嘎的样子。

  清流剩下的话哽在喉咙,不知该不该喷。

  “噗——”

 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喷,宗亲先喷了。

  一口老血从口中喷涌而出,洒满一地。

 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连围困宗亲的禁卫也惊了一跳。只是他们素质过硬,趁机上前将宗亲擒住,等候老四发落。老四杀心再重,现在也不能将人直接杀了!不能杀!

  其一,他刚刚立的人设太好,站在宗亲的立场,老人家也是为了维护吴氏王室的“正统”,诛杀逆贼而已。作为宽宏仁慈的新主,他必须要有容人雅量;其二,吴贤都要喊对方叔叔,老四作为孙辈怎么说杀就杀?其三,老四现在需要宗室力量支持自己。

  施恩是释放友好信号。

  于是乎,老四命人将宗亲暂时看押。

  具体处置还要跟宗正商议。

  群臣纷纷称赞他宽仁。

  老四笑容有些许不自然,待这次混乱朝会结束,他才惊觉内衫早被汗水打湿,紧贴着肌肤。今日朝会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他的计划!他迫不及待想散朝去找先生复盘,文武大臣也心不在焉,朝会就虎头蛇尾结束了。

  “……不管如何,局面总归是好的。”看着散去的文武,老四悬着的心暂时落了地,这场豪赌他赢了!朝会开始前,他心里做了最坏打算——计划失败,尸首异处!

  结果,峰回路转,柳暗花明。

  老四这会儿不着急回内廷。

  派心腹去给芈氏报喜,让她不要担心受怕,跟着又让人传召今日最大功臣兼救命恩人!若非有他,自己今日真的悬了。老四内心更加疑惑的是对方手中为何有诏书?

  老四左等右等也没将人等来。

  “人呢?”

  “已经出宫。”

  “走这么快?”老四嘴角一抽,那人不领赏也不谢恩,忙不迭就出宫了?上赶着投胎呢?内心腹诽归腹诽,老四也知道此举多有疑点,“那就派人去他府上请人!”

  事出反常必有妖!

  今天的妖风格外多,刮了一阵又一阵。

  大功臣跑得飞快,先生也不知所踪。

  朝会的事情,先生肯定是第一时间知道的,她迟迟不出现让老四心中生疑。他压抑着莫名烦躁,派人去找,却不知他掘地三尺要找的人就在地牢。这座地牢关的不是普通犯人而是犯错宗室,因此居住环境还算友好。

  空间宽阔不逼仄,味道也不难闻。

  看押犯人的守卫毫无征兆倒下。

  一道魁梧人影悄然出现在牢房门外。

  牢房之内,气若游丝的宗亲睁开了眼睛,曲肘坐起身,双目落向眼前虚空。魁梧人影瞧着宗亲嘴角挂着干涸血迹,啧啧道:“惨烈!太惨烈了!沈幼梨不当人啊!”

  今日这一出,即便是戚苍也看出三封诏书针对谁,不是针对吴贤和高国,是专门针对进行圆满仪式的梅惊鹤!他嘴上说着同情,帮梅梦谴责沈棠,眼神却都是欣赏!沈幼梨这味儿太正了,就喜欢睚眦必报的!君子报仇十年不晚,小人报仇从早到晚!

  宗亲眼皮掀起,眼珠子斜向上乜着戚苍。

  “你是谁的同僚?”

  “老夫的同僚可都没好下场。”

  宗亲也就是梅梦被他这话又气了一回,再次吐出淤血,胸口终于畅快一些。她抬手抹去嘴角血迹,眼底翻滚着无尽思绪。

  戚苍见她气势并未消沉,添了几分欣赏。他就喜欢这样百折不挠的,那种被打击一次就寻死觅活的矫情小贱人,见一次都晦气。

  “这次圆满失败,还要找下次机会吗?”

  “再说吧,短时间内不行。”

  梅梦捂着被文气反噬而剧痛的心脏,满是风情妩媚的双眉轻蹙。不止心脏痛,丹府位置也隐隐作痛。她不用内视也知道此刻的文宫必是一片废墟,修复非一日之功。

  戚苍听出梅梦话中的意思。

  “唉,你还不打算放弃?”

  他之前的推心置腹都是说给狗听了。

  梅梦摇头:“决不放弃登顶!”

  她抬起眼睛:“除非身死!”

  既如此,戚苍懒得再劝,就像他自己说的,他的同僚可都没什么好下场。他握住地牢铁门栏杆,略微灌注武力便将手臂粗细的精铁切断。梅梦捂着伤处,踉跄起身。

  刚出了地牢,阳光倾泻在她身上,将失血惨白的脸映得几近透明,她回首看了一眼外廷开朝会的位置。戚苍调侃:“怎么,舍不得小郎君?也是,这孩子对你可不止是简单的崇敬欣赏。年轻俊俏,还会来事……”

  梅梦虚弱声音打断他的胡言乱语。

  “那封诏书怎么回事?”

  “老四那一封啊?估计只有他自己清楚,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,这事儿就得问问沈幼梨了。”戚苍只负责看热闹,不负责其他,“你是怀疑,他其实提防着你?”

  第三封诏书连戚苍都要拍大腿喊见鬼。

  “提防利用,一直有。”梅梦心思一转,铺谋定计,“我要给他上最后一课!”

  戚苍不知梅梦计划,但也猜到老四要惨。

  梅梦补充:“还有那个拿出诏书的人!”

  这个被梅梦和老四都惦记的大功臣,忙不迭回了家。入屋前还是男儿身,摇身一变已是女娇娥。屋内除了她,角落还蜷缩着一个被言灵五花大绑的男人。这个男人的相貌身形与今日大殿上拿出诏书的文臣一模一样。

  女人将男人嘴上的言灵封印撕下。

  男人可算能喘一口气。

  “跟我走,或者死在这里!”

  女人拇指抵着剑格,剑身推出。

  跟着一截雪亮的剑身横在男人脖颈一侧。

  男人低喘道:“我呸!你休——”

  白光一闪,男人眼睛猝然睁大,脖颈处出现一道细长血丝。他试图张嘴说什么,血丝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撑开,伤口皮肉外翻,深可见骨。女人给他一个痛快:“我说要么跟我走,要么就死在这里,你怎么不信?”

  女人抬手掐诀,将男人即将喊出声的声音全部堵住。男人喉管被割加之失血,挣扎没多会儿就彻底一命呜呼了。女人将手中的佩剑放在男人手中,起身离开了此地。

  书房内的尸体是半刻钟后才被发现的。

  老四收到消息震惊得无以复加。

  “自尽了?”

  心腹回禀道:“从现场来看确实是自尽,但也有可能是被人灭口。属下派人拷问他府上仆从,都说近日没什么怪异之举,唯有两日前,他从民间带回来一名女子。”

  “那名女子呢?”

  “失踪了。”

  “女子身份可有查明?”

  心腹道:“据说曾是他的露水情缘。”

  从内眷和下人提供的消息拼凑,男人在数年前外出游学,途径某处雨亭结识一名少女,非常庸俗的才子佳人开头,过程也算浪漫,只是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出现矛盾。男人说自己要门当户对的妻子,少女却是庶民出身,连个寒门都不是,再加上家书催促,他来不及解释就不告而别了。未曾想,这个女人多年后几经辗转还是找到男人,还被他带回来。

  老四追问:“除了这些,可还有其他?”

  例如诏书是怎么到了男人手中?

  他的期待注定落空。

  心腹连蛛丝马迹都没查出来,见老四面色阴沉,心腹急忙道:“请殿下恕罪,宽容两日,属下一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
  老四心中清楚,别说宽容两天,就算宽容二十天都没用,这事注定要虎头蛇尾。

 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多余情绪。

  正要挥手示意心腹下去,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:“殿下、殿下,大事不好!”

  “什么不好?吵吵嚷嚷成何体统!”

  见来人是母亲芈氏身边心腹他才没发作。

  待来人说完,老四只觉天旋地转,用手撑住桌角才没有倒下。好半晌,他才惨白着唇瓣,眼睛猩红问:“你说——都是真的?”

  怎么可能?

  怎么可能啊!

  老四甩手挥开上前搀扶的心腹。

  几乎连滚带爬起身,脚步踉跄去内廷。

  途径宫道,此地尸体已经被人清理,地上的血迹也清扫干净,但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令人作呕反胃的血腥味。老四闻了几度脸色发白,强撑着到内廷,见到母亲芈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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