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海珠却越过曹化淳,急步跨出门槛,行臣子礼仪的同时,也暂时拦住了天子朱常洛。

  “郑师傅,不是你们请我来的么?”朱常洛诧异地问。

  郑海珠垂眸道:“此事,是臣一意央求王公公为之,若触怒圣心,请万岁爷单单治臣一人之罪。若此际得万岁爷口谕,臣才敢和盘托出。”

  朱常洛眯了眯眼睛。

  从耳闻到目睹,中年天子心里,对这妇人已然忽略了性别,留下的印象,乃“纯臣”二字。

  她并非故弄玄虚之人,难得她上来就先为王安求个口谕作护身符,应是虑及朕的御前,离不得王安。

  朱常洛这般一嘀咕,越发觉得郑海珠的精明里,厚道仍是底色。

  天子于是指指身边侍立的王安,现了温和之色道:“郑师傅,王安今早请朕午后移驾东五所,说你们有要事禀报,朕不是小孩子,随便来个人要带去看新奇花样,朕就会巴巴儿地跟着。今日,既然朕过来了,自是信你们,但说无妨,也不必提什么触怒、治罪的,朕若没有几分肚量,何堪天子之位呀?”

  君无戏言,郑海珠得了天子的口头保证,才躬身谢恩,与曹化淳一道,迎朱常洛进屋。

  古董所正堂其实不小,但饶是两个囚徒被扔在西墙窗下的角落里,朱常洛还是闻到了异味,不由自主地去捂鼻子,瞥到郑海珠泰然自若的神情,便又将手放了下来。

  他正担心万岁爷会不会下一句话就是“来人,拉出去杖毙”,只听自己的干爹王安,也噗通一声跪到天子跟前。

  王安看看郑海珠,二人都听出,天子的口吻中,虽带着余怒未消的森然,但今日这一局,他二人应是赌赢了。

  郑海珠朝西窗下指指。

  王安给曹化淳一个眼色,后者当即挥袖,屏退几个禁军卫卒。

  朱常洛喘着粗气,看向王安。

  朱常洛激怒稍退了几分,想到郑海珠最后那几句话,背后慢慢地有寒毛竖起的感觉。

  郑海珠以针锋相对的气势侧转身,指着西窗下缩着的两团人影:“他们服药之初,威风凛凛,但就在六天前,吾等将阿芙蓉丸减量三一、减量一半、减量七成,他们立时就渐失人形。试想,倘使有居心叵测之人,不必作其他手脚,只需将药减量,便可令陛下抱恙,他们岂非就有借口再开出这个那个的排毒补虚的方子了么?甚至连什么丹药红丸之类的偏方都能上,届时……”

  王安意味深长地提了个头:“万岁爷,郑师傅她,撞见鸿胪寺那个惯会在会馆捣鼓偏方奇药的李可灼,去过静照道长的道观。”

  郑海珠道:“所以,臣认为,陛下可在接下来的几日里,假作继续服用阿芙蓉丸,但让王公公放出话去,就说龙体有疾,看看宫里宫外,急着献方子的,都是哪些人。至于方子和汤药对不对,仍可以,拿他俩试。”

  王安识人,应该不会错吧?

  再说了,眼前的妇人,这一阵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,若非真的心忧圣躬,何苦冒险来劝谏?

  走到门口,他才又想起一事,看着郑海珠,却是对王安道:“从内库里取黄金五十两,明珠一对,贡缎妇人衣两身,赏石砫宣抚司秦良玉,郑氏替朕送去。”

  朱常洛坐定,望望角落蜷缩着的人,正色里掺着好奇,面向郑海珠:“说吧。”

  郑海珠转过来,目光上移,望向朱常洛,一字一顿道:“届时,就算那些方子故意用得不对,世人和青史,只怕看到的、写下来的,也只是,只是‘天子纵欲’四个字。”

  朱常洛当然听得懂郑海珠的言下之意。

  一旁的曹化淳,那颗心咚咚跳得,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。

  不违大是大非的冒险,和宫廷深处的阿芙蓉丸子一样,会令人成瘾。只不过,后者毁人躯壳,而前者,磨砺心性,若再加上几分赌徒的运道,不必称霸做枭雄,亦能逐渐掌控局面。

  先帝还在时,后宫多少凶险风浪,王伴伴都护着他渡过。

  朱常洛转过身,走回郑海珠面前,盯着她:“所以呢?”

  他挪动步子,向西窗走去,又驻足,盯着两个委顿在地的囚徒。

  “陛下,时移事异,大食和南洋,对罂粟粉的提纯技艺,比几十年前已更为精进,且御药房进献的丸子里,还有其他虎狼之药。”

  “王伴伴,你觉得呢?”朱常洛瓮声问王安。

  干爹王安,此前简略地与他说过,今日郑氏要扮一回谏官,他们这些自东宫起就跟着、护着万岁爷的,应当促成此事。越是和万岁爷感情深厚,越不能见着万岁爷掉坑里头。

  几十年的老人……没错,王安光是陪伴他这个卑微的皇长子,就超过三十年了。

  片刻后,他开口道:“那你们说,朕该怎么办?”

  龙颜震怒,郑海珠提了袍子跪下之际,反倒更平静了。

  此刻,见郑海珠果然没有瞻前顾后、指望王安出头的意思,自个儿就排山倒海地向着万岁爷一通开火,曹化淳暗暗佩服,又不免担心。

  “你住口。”朱常洛从惊愕的聆听中回过神来,勃然变色,终于打断了郑海珠。

  郑海珠于是在跪姿中仍昂着下巴颏,平视着朱常洛龙袍腰带上的玉扣,端严沉声道:“陛下,此时此刻,吾二人之间,没有男女之别,只有君臣之义、君民之义。不论我郑氏是臣是民,我既已知晓御药房的阿芙蓉丸,与南洋那边害人匪浅的阿漂母膏,皆为罂粟所出,且又探听到如今兼掌御药房的,竟是郑贵妃跟前的崔公公,就不能坐视我大明的新君,或会落入险境。”

  朱常洛上前一步,皱眉俯身,盯着郑海珠:“好,你关心朕的房事,对么?那朕就告诉你,宫中一直有助阳之药,各位先帝用得,朕怎么就用不得?”

  朱常洛腾地站起来,盯着郑海珠:“怪不得料定朕会发火,朕看来是性子太软乎了,纵得你比杨涟他们还能耐。外头的御史,最多也就是喷喷唾沫星子,而郑氏你,你一个女子,对朕这样的男子摆出此事来编排,你还有没有点妇道人家的羞耻之心哪?嗯?”

  他摆驾之前,原本以为,至多就是,郑海珠向王安打听到古董所里有什么万历帝时收的西人进贡之物,要拿来作些比附解说,像前两次在文华殿面圣时那样,鼓动他这个天子,下旨国子监开什么西学科目。

  “奴婢会与曹化淳再将乾清宫捋一遍,伺候万岁爷服药的,务必都是可靠的奴婢。”

  郑海珠直奔主题道:“陛下,这两个男子,体质不同,但半月前开始,均服用和崔公公所制同样的阿芙蓉丸,每日能与女子行房数次,亢奋不已。可这些天,他们的精气神骤然崩塌不说,五脏六腑也都突然抽了风一般,秽物失禁,可见……”

  “万岁爷,奴婢斗胆说一句,郑师傅她,所言并非危言耸听。若不是越想越怕,奴婢这样在宫里头几十年的老人,怎会冒大不韪,将御药送到宫外去参详研制、拿人试药呢?”

  没想到,猝不及防的一阵急风骤雨,竟是与他纵欲床榻之事有关,生生将他堂堂天子的颜面刮了个干净。

  “唔,行。”朱常洛思忖后,说道。

  想好方案后,若没有大胆一试的勇气,都是白搭。

  “你……”朱常洛抬起手,第二次指着眼前的妇人,但这次,竟斟酌不出斥责之语。

  开弓没有回头箭,她这些年四方来去,桩桩件件的事,哪一样在做之前,真的就是铁板钉钉地胜券在握的?

  郑海珠一怔,继而喜道:“秦宣抚,要进京?”

  朱常洛仍是冷着脸:“西川平叛速战速决,朕命兵部请秦宣抚来叙功,你既与她一家交谊甚厚,就别忘了朕上次说的,将话带到,马宣抚当年,也算是教过朕几分枪法的。”

  郑海珠躬身应喏。

  这个消息,比今日说服了天子,更令她欣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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